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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章 畫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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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日揚州來人報喪,姑太太仙逝了。賈母聞說驚痛暈厥,忙延請了太醫過府,道是急痛攻心,開了方子讓好生歇息。晚上便請了賈赦賈政到院,第二日賈母親點了男女仆從乘船前往揚州,另附賈政執筆的書信,只說要將賈敏所出林海之嫡女帶到身邊教養。

派了人後,賈母又臥榻數日,府中又是好一通延醫請藥。因日常三位姑娘都在王夫人院後的三間抱廈內上學讀書,每日不過一兩個時辰。恰好這幾日女先生家中有事,告了假,姑娘們不用上學。王夫人便讓李紈照看迎春、探春、惜春三人。

賈蘭正是言語可樂之時,又惜春比賈蘭只大了一兩歲,湊在一起,你來我往十分逗趣。賈蘭尤其喜歡與惜春說話,閆嬤嬤道:“蘭哥兒說了,四姑姑與他最像。”大家聽了看著粉團也似兩個,又是一樂。

又過得幾日,賈母精神略好,只說看寶玉在跟前心裏倒覺開朗些。寶玉便趁機跟先生告了假,只說要在家中陪伴老祖宗,賈政也無法,只好由他。

李紈與賈蘭守制已滿三年,行了除服禮。父母俱在又有祖母身體欠佳,賈珠周年祭辦得悄無聲息,只李紈帶著賈蘭念了幾卷經書了事。與賈珠夫妻不過兩年多,如今守制都過了三周年,除服之後又忙著照看小姑教養兒子,李紈傷痛之情亦漸淡。另素雲跟碧月將李紈身邊的事也都接手的差不多了,李紈又稍有感懷其身之意,倒早早放了蘊秋和墨雨出去,兩邊本就在張羅嫁娶之事,如此一來自然皆大歡喜。

這日上午請了安回來,卻見朝雲跟暮雲過來了,李紈向來不用她們伺候,便照常讓她們各自回去。倆人卻一齊跪倒磕起頭來。李紈問其意,兩人支吾片刻,方吐露了求去之意。因兩人原是賈珠的通房丫鬟,也是自小服侍的情分,二人去留照理說是由李紈決斷。但兩人原都是府裏的丫頭,並不是李紈的陪嫁,李紈一時倒不好答應,只說自己是不會強留她們,但還需請示了太太才行。

午休剛過李紈便去王夫人處稟明此事。李紈此時修煉已久,雖不曾外放神識,耳目之聰也非常人能比。步入王夫人院內,方走幾步便隱約聽見“於老爺”、“家產”、“長房”、“重謝”之類,便放重了腳步。屋外守著的小丫頭看見了趕緊朝屋裏稟報,玉釧兒過來迎了進去,把李紈讓到裏頭坐了。

少時便看周瑞家的陪著一個老尼從裏屋出來,李紈認得是水月庵的凈虛。李紈向來不尚僧尼,只淡淡地打了招呼便不再言語。那倆人去了一會兒,王夫人便出來了,李紈將朝雲暮雲的事情說了,只說聽太太示下。

王夫人道:“原是你院裏的人,自是你說了算。既然她們要求去,你若應了便讓她們走吧。我看也不用撿什麽日子了,今日便很好,一會兒我打發兩個婆子過去看她們收拾了東西,就直接帶出二門去吧。”

李紈聽了,便說:“這兩人原是府上的家生子……”

王夫人打斷道:“家不家生的,人都緊著要撇清,咱們還上趕著留人不成?家生外來的裝狐媚子都是一樣,珠兒當年也是瞎了眼收了這樣的賤蹄子進房,幸好沒生個小的,這樣腸子裏爬出來的也不會是好貨!”王夫人好一通生氣,立時便叫了婆子進來吩咐了一番,讓跟著李紈回去,今日便領人出去。

李紈心裏尷尬,這通房妾侍又無所出的,在夫主亡故後被發賣驅逐的也大有人在,如今這兩人求去也無可厚非,卻招出平日寡言少語的太太這麽一大串話來。只怕朝雲暮雲還要怨恨自己,只當是背後使了什麽絆子。真真含冤莫名了。

也不好多說什麽,領了人出來,路上叫小丫頭去二門通知這兩家讓準備在門口接人。卻是李紈想多了,朝雲暮雲看了王夫人遣來的婆子毫無驚色,轉身進房,包袱早就都收拾好了。倆人給李紈磕了頭,穩當當地出去了。

倒是李紈回了屋後坐在窗前榻上發呆,素雲倒了茶上來,常嬤嬤接了茶奉上,輕笑道:“奶奶可是想不通呢。”

李紈回神,失笑道:“可不是。我還擔心她們倆人錯怨了我,又著人去通知她們家裏。這一看,竟連包袱都收拾好了的。只我一個傻子呢。看太太這般生氣,心裏還挺煎熬。”

常嬤嬤笑了,道:“奶奶跟先太太真是像。先太太都被家裏人叫做‘活菩薩’。先老太太以前就說‘這位是被賣了還替人數錢的主’,才把我們幾個都放到了先太太跟前。”

李紈很是驚訝,這一說可從未聽過。常嬤嬤道:“奶奶,這大爺在的時候屋裏是什麽光景您不知道?桃紅柳綠什麽樣的沒有?這朝雲暮雲能得了老太太太太的眼,開了臉放在屋裏,這能是一般人麽?看今日這兩人作為,對太太的心思可比您知道的清楚。”

常嬤嬤略看了看外屋,聲音稍低道:“再說了,奶奶當太太發火是沖這倆丫頭?嘿,這兩人可都是當年老太太給的;再有,太太近跟前可就有一個家生子呢,還是養了兒子的。”

李紈一驚,道:“這可怎麽話說的,這可是不能的。”

常嬤嬤道:“誰還沒個氣性?憑平日再怎麽端著掩著,一動氣就露出點來了。要不怎麽說日久見人心呢。家常過日子,大家都知道守著個禮,不該生的氣不敢生,不能怨的人不敢怨。只是這個‘不敢’總有哪一天壓不住了,就顯了型了。”

李紈聽了不知怎麽就想起了煉神識時的那個晴天霹靂了。果然心境不堅不真終是容易破的。常嬤嬤看李紈似有所思,也不再吵她,只給她又續了杯熱茶。

除服之後李紈跟賈蘭都要新做衣裳,一是這麽個道理,二來當年陪來的衣服顏色也不合適了。只是如今闔府上下或為老太太的身子骨憂心忡忡,或為故去的姑太太感傷,更有為將要來的老太太嫡親外孫女著忙的,這衣服首飾的小事情自然沒人理會了。原是個傷情無奈的事,只是李紈滿心趁機取出好東西來用,只緊張著莫讓人發覺了什麽,顧不上暗自垂淚的戲份。

正好先前又把蘊秋墨雨給嫁了出去,嫁妝單子又是自己收著的,便順利做起了“暗度陳倉”的事情來。先在珠界裏挑了青、藍、藕合、蒼、灰顏色的料子或衣裳,又選了各色玉石、水色青灰的珠子、碧璽藍寶、鏨花銀的冷色首飾,再有看得入眼的器物也取了幾樣,都跟原先陪嫁的鮮亮東西混著擱到了母親留下的古制舊漆箱裏。

然後便讓素雲碧月開了箱,只說拿出幾樣來先用了。倒把兩個丫頭嚇了一跳,心道先太太果然不愧是前朝大族出身,又想,先太太果然疼姑娘。卻不知李紈正慶幸:“幸好有貪歡玲瓏閣,要不然真沒地去找這些凡人的東西來!”被標註為法寶法器的衣飾倒是填山塞海的,可是那衣服上連個接縫都沒有,一色的天衣無縫,怎麽拿出來穿。

再有那能自動禦敵的簪子釵環,擱頭上不定哪天就暴起傷人了。幸好貪歡貪普天之歡,未曾歧視凡界之物,否則衣服未做事小,坐擁寶山卻一絲難用才傷身傷心呢。

便跟丫鬟嬤嬤一起將幾件料子裁了,畫了花樣子各分了片拿去繡,認真做起針線來。這天正跟素雲碧月給賈蘭做一件一字襟小褂,竹青緙絲緞做面,又取了黑色萬字曲水紋織金緞做鑲邊,正商量配線呢,閆嬤嬤跟著賈蘭進來了。

聽了意思,閆嬤嬤勸道:“哥兒穿這個太華貴了些,身量還小呢,這緙絲織金的料用著就打眼了。奶奶再找找別的吧。”

李紈聽了醒悟過來,自己是打量著取用的是珠界裏最沒用的料子,這拿到外頭來可是兩回事兒。再細看時,那竹青底上的竹石緙絲只怕進上的也未必有這個手藝。便趕緊說:“嬤嬤說的是,我這幾年沒動過這些東西,倒欠慮了些,多虧了嬤嬤提醒。”

閆嬤嬤本還擔心李紈不自在,看她這麽說,面上便微帶了笑意,說道:“奶奶這些東西,如今外頭也不易得的。等蘭哥兒大些了再做來穿豈不好?便是如今許嬤嬤撈了金子了,也經不住奶奶這般敗家的。”一屋子人都笑起來.

李紈更笑道:“是,以後還得嬤嬤多多提點,這還沒見著銀子就這樣了,要是許嬤嬤真給我一張兩張的銀票,我還不得拿珠子給蘭兒納鞋底?!”眾人越發笑起來。

素雲碧月拿了料子各自去收好,閆嬤嬤便趁空對李紈說:“奶奶上次讓我打聽的畫書的事兒今個有回話了。”

李紈忙問“怎麽說?”

閆嬤嬤道:“從沒見這麽大的題目,以前倒是有給蒙學書配幾頁插畫的,這個以畫為主再輔以文字的卻不曾做過。有幾個難處,一是這個起手的綱要不好辦,若是以四書五經為底,別的且不說,‘大學’一書便畫不出來,或者只能畫兩人說話的樣子?那也沒個意思了。說這個讓奶奶再細想想。

另一個是既要做成書,大小便有限,只怕還得用通工筆的人。若是有個樣子,讓人照著畫,只畫匠便行。可奶奶要的這個又沒個樣子,若不得一個書畫都通曉的,還得著人先寫了段落故事,再請人按故事畫了畫,這兩個都不簡單。這麽一來,一則這樣的人不好找,再則便是有價錢恐怕也低不了。”

李紈又問:“可有個大概的估算?”

閆嬤嬤便說:“說若是‘守株待兔’這樣的一則,畫出來不過五六頁,配上字,大約得一百文。”

李紈算道:“這題目倒好,我看就按著成語來就極好。一則一百文來算,一百則就是十兩銀子。嬤嬤先取一貫錢與他們,倒讓他們先擬了題目我看,若能附上一則成品就更好了。若我看了好,銀錢自不會虧他們的。”

閆嬤嬤道:“奶奶真是替蘭哥兒都想盡了,只盼著以後蘭哥兒給奶奶掙個誥命,不枉了奶奶這麽疼他。”

李紈笑道:“他是我生的我不疼他疼誰呢。倒不敢盼著那些,只讓他念書念得情願些兒。我看寶玉讀書實在是苦,恨不得要老爺拿棒子在後頭跟著。萬一蘭兒也如此,老爺豈不是跟不過來。我這也算盡孝了。”說時自己撐不住笑了。

閆嬤嬤欣慰道:“如今奶奶神氣也開朗了,甚好。”李紈點頭道:“是,有什麽可想不開的,人生一世草木一秋,樂呵點大家輕松。”常嬤嬤笑道:“可不是,奶奶還惦記著許嬤嬤遞銀票進來呢。”

幾人輕言說笑,李紈摟了賈蘭,只覺得往常如枯木死水似的日子,哪裏開始松動了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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